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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冷的江水像无数根针,扎进我小小的身体里。意识在黑暗和窒息中沉浮,喉咙里灌满了又咸又腥的黄浦江水。

就在我以为又要死一次的时候(是的,又,我依稀记得自己好像不是这个时代的人),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我脑子里炸开:

【叮!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急剧下降!“生死簿”系统紧急绑定中……绑定成功!宿主姜满,本系统将为您显示方圆百里内重要人物的阳寿与死因,助您趋吉避凶,走上人生巅峰!】

生死簿?阳寿?死因?

我还没反应过来,眼前突然像坏掉的电影屏幕一样,闪过一片片扭曲的光影和文字。与此同时,一股莫名的力量托着我小小的身体,竟然晃晃悠悠地把我冲到了江边一个废弃的码头栈桥下。

“咳咳咳……”我趴在湿漉漉的木板上,咳出肺里的水,冷得浑身发抖。记忆碎片涌来——我叫姜满,三岁,家住闸北区棚户区,爹娘早没了,跟捡破烂的奶奶相依为命。昨天被人用半块糖糕骗走,然后……就被那个天杀的拐子扔进了江里!

【当前可视目标:杜明生,青帮“悟”字辈大佬,阳寿剩余:2天23小时57分。死因:身中十七枪,乱枪打死。地点:大世界舞厅门口。】

一个清晰的面板突兀地浮现在我眼前,上面显示着一个穿着绸衫、面相凶悍的中年男人的照片和信息。

我吓得一哆嗦,以为自己冻出了幻觉。

就在这时,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。

“妈的!那小的肯定淹死了!晦气!” “赶紧回去跟杜爷交差,就说处理干净了!” 是那个拐子和他的同伙!

我吓得缩成一团,屏住呼吸。

那两人在江边张望了一下,没发现我,骂咧咧地走了。我听着他们话里的“杜爷”,又看看眼前那个只有我能看见的、写着“杜明生”名字和死法的面板,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。

奶奶说过,杜明生是闸北顶厉害的人,连巡捕房都要让他三分。要是……要是能让他知道有人要杀他……

我凭着求生的本能,拖着湿透、冰冷的小身子,沿着肮脏的江岸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记忆里杜公馆的方向挪。我不知道走了多久,摔了多少跤,直到天色蒙蒙亮,才终于看到那栋气派的、有持枪护卫守着的黑漆大门。

“哪来的小瘪三!滚远点!”护卫凶神恶煞地呵斥。

我又冷又饿又怕,鼓起这辈子(两辈子?)最大的勇气,用尽力气朝着大门哭喊:“杜伯伯!杜明生伯伯!有人要打死你!要打你十七个洞洞!”

我的声音稚嫩尖细,带着哭腔,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刺耳。

大门猛地被拉开,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皱眉走出来:“吵什么吵!小叫花子胡说什么!”

“我没胡说!”我急得眼泪直掉,伸出一根手指,又觉得不够,把两只手的手指都伸出来比划,“十七个!好多好多枪!在大世界……舞厅门口!”

那汉子脸色微变,打量了我几眼,大概是看我一个三岁小囡,浑身湿透,冻得嘴唇发紫,不像说谎,也可能是觉得我的话太过具体诡异,犹豫了一下,还是进去通报了。

过了一会儿,我被带了进去。

杜明生穿着丝绸睡衣,坐在宽大的西洋沙发上,手里盘着两个锃亮的铁蛋,眼神像鹰一样打量着我。他周围站着几个气息彪悍的手下。

“小囡囡,谁教你来说这些话的?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股子压迫感。

我仰着头,看着他那张和面板上一模一样的脸,还有头顶那行鲜红的、只有我能看见的倒计时和死因,心里害怕,但还是坚持说道:“没人教……我……我看见的……杜伯伯,你后天晚上,不能去大世界舞厅……会……会变成筛子的……”

“筛子?”杜明生愣了一下,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哈哈大笑起来,他周围的手下也跟着哄笑。

“小赤佬,毛都没长齐,就学会装神弄鬼了?”杜明生止住笑,眼神变得冰冷,他显然不信,只觉得我是被人利用来传递假消息或者故意触他霉头的。他挥挥手,像赶苍蝇一样:“扔出去!再敢来胡说八道,打断她的腿!”

我被一个手下粗暴地拎起来,扔出了杜公馆的大门,摔在冰冷的石板上,膝盖磕破了,火辣辣地疼。

我看着那扇缓缓关上的、象征着权势和冷酷的黑漆大门,委屈和恐惧涌上心头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
没人信我。

我拖着疼痛的身体,一瘸一拐地往回走,又冷又饿,几乎要晕过去。幸好一个好心的黄包车夫看我可怜,问清地址,把我拉回了闸北的棚户区。

奶奶看到我回来,抱着我哭成了泪人。我把经历断断续续说了,奶奶又惊又怕,只当我是被吓坏了说胡话,紧紧搂着我,再也不让我出门。

两天时间,在奶奶的担惊受怕和我时不时的发烧呓语中过去。

第三天晚上,奶奶出门找活计还没回来,我躺在破旧的板床上,迷迷糊糊间,又看到了那个面板——

【杜明生,阳寿剩余:0小时3分12秒……11秒……10秒……】

我的心揪紧了。

就在这时,外面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密集、如同爆豆般的枪声!还夹杂着人群的尖叫和汽车引擎的轰鸣!

枪声响了很久。

第二天,整个上海滩都被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席卷——青帮大佬杜明生,昨夜在大世界舞厅门口,遭遇对头伏击,身中十七枪,当场身亡!报纸上登出的照片血肉模糊,惨不忍睹。

“十……十七枪……”奶奶拿着捡来的报纸,手抖得厉害,她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和恐惧。

棚户区里的人也都在议论,看向我们家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。

没人知道,杜明生死的那晚,有个三岁小囡,曾经准确地说出了他的死法和地点。

杜明生的手下或许有人想起了我,但大佬已死,帮派内斗,谁也顾不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子了。

这件事就像投入黄浦江的一颗石子,悄无声息。但我“生死簿”系统的名声,却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,开始在某些阴暗的角落里,悄然流传。

过了些日子,奶奶带着我去法租界捡洋落,路过繁华的南京路。一辆黑色的、锃光瓦亮的斯蒂庞克轿车在我们身边停下,车窗摇下,一个穿着体面西装、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探出头,他是上海滩有名的汇丰银行董事长,詹姆斯·张(张永昌)。他好像刚和车里的什么人发生完争执,脸色很不好看。

就在这时,我的眼前又跳出了面板:

【张永昌,汇丰银行董事长,阳寿剩余:23小时15分。死因:投资失败,巨债缠身,于汇丰银行大楼天台跳楼自杀。】

我正被奶奶牵着走,看到这个,下意识地就停住了脚步,仰着小脸,看着车里那个愁眉紧锁的伯伯,奶声奶气地开口:

“伯伯,你不要跳高高,楼高高,摔下来,痛痛。”

张永昌正心烦意乱,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,愣了一下,低头看见我这个穿着破旧、面黄肌瘦的小囡囡,顿时气不打一处来,觉得是触了他霉头,怒骂道:“哪里来的小赤佬!滚滚滚!晦气!”

他的司机也下车来驱赶我们。

奶奶赶紧把我拉走,连连道歉。

第二天,震惊整个上海金融界的消息传来——汇丰银行董事长张永昌,因投机失败,导致银行巨额亏空,于今日清晨,在汇丰银行大楼天台跳楼自杀!

又……又说中了!

这一次,不止是奶奶,连当时在南京路附近、目睹了我和张永昌那短暂对话的一些路人,都回想起来,顿时毛骨悚然!

“闸北那个姜家小囡囡!她说张董事长要跳楼!” “杜爷死的时候,她也……” “邪门!太邪门了!”

流言像瘟疫一样在上海滩蔓延。

“得罪谁都不能得罪闸北区姜家小囡囡!” “那囡囡嘴巴开过光!说谁死谁就死!” “是扫把星!是妖孽!”

有人恐惧,有人好奇,也有人……动了别的心思。

我家那破旧的棚屋门口,开始出现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,或者是一些穿着体面、却眼神闪烁的陌生人。奶奶吓得用木板把门钉死,整天抱着我瑟瑟发抖。

直到有一天,几辆军车轰鸣着停在了棚户区狭窄的巷口,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跑步而来,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。

一个穿着笔挺戎装、披着黑色大氅、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,在一群军官的簇拥下,走到了我家门前。

他肩章上的将星在昏暗的棚户区里,显得格外刺眼。

是新来的上海督军,陆擎州。传说他手段铁血,背景深厚,连洋人都要让他三分。

士兵粗暴地撬开了钉死的木门。

奶奶把我死死护在身后,吓得面无人色。

陆擎州的目光越过颤抖的奶奶,直接落在我身上。他那张英俊却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。

他缓缓蹲下身,与我平视,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:

“乖,告诉叔叔,我怎么死?”

我缩在奶奶身后,只露出一双眼睛,怯生生地看着这个蹲下来的高大男人。他肩章上的星星亮得晃眼,身上的味道和杜伯伯、张伯伯都不一样,是冷冷的,像铁和雪的味道。奶奶的手在抖,把我搂得死紧。

脑子里的面板又自己跳了出来,这次的字是暗红色的,像干涸的血:

【陆擎州,上海督军,阳寿剩余:7年4个月零3天。死因:暗杀,子弹贯穿肺部,失血过多。地点:……(信息模糊,受强烈气运干扰)】

地点看不清了?而且,他的阳寿好长,有七年多呢。和之前那些只剩几天、几个小时的人完全不同。

我眨了眨眼,看着陆擎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小声地、一字一顿地,把面板上模糊掉的部分用自己的话说了出来:“叔叔……你不会很快死掉。要过好久好久……是……是有人从黑的地方,用……用会响的东西,打在叔叔这里……”

我伸出小小的手指,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自己胸口偏上的位置,“然后……流好多好多红色的水……”

我说得磕磕巴巴,词不达意,但“不会很快死掉”、“黑的地方”、“会响的东西”、“红色的水”这几个词,还是让周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。

那些持枪的士兵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,仿佛黑暗中真藏着什么刺客。簇拥着陆擎州的军官们脸色也凝重起来。

陆擎州本人,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只是那双盯着我的眼睛,微微眯了一下,像蛰伏的猎豹。他没有像杜明生那样嗤笑,也没有像张永昌那样怒骂。

他沉默了几秒,忽然伸出一只手,不是摸我的头,而是极轻地碰了一下我刚才指过的、他自己胸口的位置。然后,他收回手,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语气听不出喜怒:

“七年多……不算久。”他顿了顿,对身后吩咐,“把她们带走。安置在安全的地方。”

“是!督军!”一个副官立刻应声。

奶奶吓得几乎要跪下去:“大人!督军大人!满她还小,她胡说的,您千万别……”

陆擎州没有理会奶奶的哀求,转身大步离开,黑色大氅在潮湿的空气里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。

我和奶奶被“请”上了一辆军车,没有去阴暗的牢房,而是被带到了一处位于法租界边缘、有士兵守卫的僻静小洋楼。这里干净、暖和,有柔软的床和热腾腾的食物,但我们不被允许随意出门。

我知道,我们被“保护”起来了,或者说,被软禁了。

陆擎州没有再出现,但他的副官每天都会来一趟,不问我什么,只是看看,留下些日用。外面关于“闸北妖囡”的流言愈演愈烈,但这栋小楼里却异常平静。

这种平静,在半个月后被打破了。

来的人不是副官,而是陆擎州本人。他依旧穿着戎装,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身上似乎还隐隐带着硝烟味。

他挥退左右,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,目光沉沉地看着我:“前几天,我在去督军府的路上,遇到了袭击。刺客藏在临街的阁楼里。”
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

“他打中了我的车,打碎了我旁边的玻璃。”陆擎州的声音很平稳,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,“位置,大概就是你指的那个地方。”

我睁大了眼睛,原来……真的说中了?

“但是,我那天临时换了车,坐在了另一边。”他继续说,眼神锐利如刀,“所以,子弹打空了。”

我下意识地拍了拍小胸口,松了口气。还好没事。

“姜满,”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,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,“杜明生,张永昌,还有我……你都说对了。”

他身体微微前倾,那股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:“现在,告诉我,你还看到了什么?关于上海滩,关于……其他人。”

我被他看得有些害怕,低下头,绞着衣角。脑子里的面板因为他的靠近,似乎又活跃起来,一些杂乱的信息碎片闪过——

【青帮长老李金鳌,阳寿剩余:1个月……死因:中毒……】 【日本商会会长山本一郎,阳寿剩余:3年……死因:……(信息干扰)……】 【巡捕房总探长……】 【英国领事……】

好多好多信息,像潮水一样涌来,我脑袋有点发晕,小脸皱成了一团。

“好多……黑烟烟……还有……东洋伯伯……头上也有黑线线……”我语无伦次地嘟囔着,努力想把那些碎片化的影像和文字表达出来,“李爷爷……喝的茶……颜色不对……”

陆擎州的瞳孔微微收缩。

李爷爷?青帮如今内斗不休,几个长老争权夺利,李金鳌是其中势力颇大的一位。东洋伯伯?山本一郎?日本商会近来在码头和货运上动作频频……

他看着我痛苦揉着太阳穴的样子,没有再逼问,只是沉声道:“把你看到的,想到的,不管明不明白,都告诉叔叔。这很重要。”

从那以后,陆擎州来得频繁了些。他不再用那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面对我,有时甚至会带一小包五香豆或者一块精致的西点给我。我依然怕他,但在他的引导下,开始慢慢学着描述那些杂乱无章的“预知”。

我说李金鳌爷爷喝的茶颜色发乌(陆擎州后来查实,李金鳌果然在半月后因“急症”暴毙,疑似被对头下毒)。 我说看到一个戴圆眼镜的叔叔在码头的箱子里藏了会冒烟的小铁块(陆擎州的人据此截获了一批企图走私进来的军火)。 我说巡捕房的某个探长伯伯,晚上睡觉枕头下压着好多黄澄澄的小鱼(后来那探长因贪腐被革职查办,搜出大量金条)。

我说的依然是孩童的语言,破碎,跳跃,却一次次精准地指向了上海滩暗流下的漩涡与礁石。

陆擎州像个最耐心的渔夫,将我这些零碎的“呓语”编织成网,一次次撒向黄浦江底,总能捞起让人心惊的“大鱼”。

我在他眼中,不再仅仅是一个“邪门”的妖囡,更成了一件无比珍贵、需要严密控制的“战略武器”。

他利用我的“预言”,精准地打击对手,排除异己,巩固权力。上海滩的格局,在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句童言中,悄然改变。青帮势力被削弱,日本商会的阴谋屡屡受挫,租界里那些趾高气扬的洋人,也开始对这位新任督军忌惮三分。

“闸北姜家小囡囡”的名头,在上层圈子里,已经变成了一个禁忌般的存在。没人敢再轻易招惹,甚至有人开始暗中打听,如何能“请”动我这尊小神,为自己“指点”一二。

陆擎州把这一切都挡在了外面。他将我保护(囚禁)得很好。

直到这一天,他带来了一份请柬——上海滩最负盛名的买办、华商总会会长沈柏年,举办五十寿宴,广邀上海各界名流。陆擎州,自然在受邀之列。

他把请柬放在桌上,看着我,语气平淡:“沈柏年,你‘看’过他吗?”

我歪着头想了想,面板信息浮现:【沈柏年,华商总会会长,阳寿剩余:5天11小时……死因:宴会厅水晶吊灯坠落,砸中头部,当场死亡。】

我点了点头,小声道:“沈伯伯……他请客吃饭的地方,那个亮晶晶的、好多小灯灯串在一起的东西,会掉下来……砸到他……”

陆擎州拿着请柬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
他看着我,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,最后归于一片沉静。

“很好。”他收起请柬,站起身,“到时候,你跟我一起去。”

他要把我,这把越来越锋利的“刀”,带进上海滩最顶级的名利场。

我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心里隐隐感觉到,沈伯伯的这场寿宴,恐怕不会太平静了。

而我这“生死簿”小囡囡的名声,或许将在那衣香鬓影、觥筹交错之间,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。

也必将,引来更多隐藏在暗处的目光。

风暴,似乎要升级了。

沈柏年的寿宴设在法租界最豪华的华懋饭店。那天晚上,饭店门口车水马龙,西装革履的绅士、珠光宝气的名媛、长袍马褂的耆宿、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和服或西装的东洋人与洋人,络绎不绝。闪烁的霓虹灯映着黄包车夫奔跑的身影,空气里弥漫着香水、雪茄和汽车尾气混合的、属于大上海的浮华气息。

我被打扮了一番,穿上陆擎州让人送来的、料子柔软精致的洋装小裙子,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,看起来像个有钱人家娇养的小囡囡。但只有我自己知道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奶奶被留在小洋楼里,陆擎州只带了我和一个贴身副官。

走进金碧辉煌的宴会厅,我被里面璀璨的水晶灯、光滑得能照见人影的大理石地面、以及空气中悠扬的爵士乐震住了。好多好多人,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漂亮衣服,端着酒杯,谈笑风生。他们看陆擎州的眼神,带着敬畏、讨好,或者不易察觉的审视。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,则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、猜测,甚至……一丝恐惧。

陆擎州一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,一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,姿态从容,仿佛只是带自家子侄来见见世面。他偶尔与人颔首致意,寒暄两句,但脚步未停,直接朝着今晚的主角——正在与人谈笑风生的沈柏年走去。

沈柏年五十来岁,穿着挺括的西装,戴着金丝眼镜,满面红光,看起来精神矍铄。他看见陆擎州,立刻热情地迎上来:“陆督军!大驾光临,蓬荜生辉啊!”

两人握手,说着场面话。

我的目光,却不受控制地越过了沈柏年热情的笑脸,直直地望向宴会厅正中央,那盏巨大无比、由无数水晶片串联而成、正散发着耀眼光芒的枝形吊灯。脑子里的面板信息冰冷而清晰:【沈柏年……死因:宴会厅水晶吊灯坠落……】

就是那盏灯!它那么高,那么大,像一座倒悬的、闪闪发光的小山。我能“看到”(或许是直觉)连接它的几根链条,其中有一根,似乎……颜色有些黯淡,带着细微的、几乎看不见的裂纹?

陆擎州与沈柏年寒暄了几句,状似无意地低头看了我一眼。

我知道,该我说话了。

我深吸一口气,攥紧了小拳头,克服着面对这么多陌生人的恐惧,伸出小手,指向那盏华丽的水晶吊灯,用我最大的、带着孩童特有尖锐的嗓音喊道:

“沈伯伯!不要站在那个亮晶晶的东西下面!它会掉下来!砸到头!会死掉的!”

清脆的童音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瞬间打破了宴会厅里和谐虚伪的氛围。

所有的谈笑声、音乐声,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
无数道目光,惊愕、疑惑、甚至带着谴责,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这个语出惊人的小囡囡身上。

沈柏年的笑容僵在脸上,他先是错愕,随即眼底闪过一丝愠怒。任谁在五十大寿的喜庆场合,听到如此不吉利的“诅咒”,恐怕都难有好脸色。他强压着怒气,看向陆擎州:“陆督军,这……您家这位小姐,可真会开玩笑……”

周围的人也反应过来,纷纷低声议论:

“这谁家孩子?怎么这么没规矩?” “听说就是闸北那个……” “啧,童言无忌,但这也太……” “陆督军带她来,是什么意思?”

陆擎州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搭在我肩上的手微微紧了紧,他看向沈柏年,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沈会长,小孩子眼睛干净,有时候能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。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为了安全起见,还是让人检查一下那盏灯为好。或者,请您移步片刻?”

他这话,等于直接坐实了我的“预言”!

沈柏年的脸色变了几变。他混迹上海滩几十年,能做到华商总会会长的位置,绝非蠢人。陆擎州是什么人?手握兵权的实权督军,他会无缘无故带个孩子来胡闹?联想到最近上海滩关于这个小囡囡的那些邪门传闻……

一股寒意,悄然爬上沈柏年的脊背。

他脸上的怒意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的凝重。他看了看我那双清澈却带着笃定的眼睛,又看了看头顶那盏华美却仿佛暗藏杀机的吊灯,最后看向一脸平静的陆擎州。

沉默了几秒钟,沈柏年忽然深吸一口气,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:“既然陆督军和……和这位小小姐都这么说,那……那就检查检查!来人!快去叫工程部的人来!立刻检查那盏吊灯!”

他又对周围的宾客拱了拱手,强作镇定道:“诸位,一点小插曲,安全第一,安全第一!请大家暂时移步旁边偏厅用些茶点,怠慢之处,沈某稍后赔罪!”

宾客们面面相觑,虽然觉得荒唐,但看沈柏年和陆擎州都如此郑重,也只好带着满腹狐疑,窃窃私语着往偏厅移动。不少人离开前,都忍不住回头,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。

宴会厅很快空荡下来,只剩下工作人员和匆匆赶来的工程师,搭起梯子,小心翼翼地检查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。

陆擎州没有离开,他拉着我的手,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,静静地看着。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偏厅里等待的宾客们有些不耐烦了,觉得这简直是一场闹剧。

就在这时,正在检查的工程师突然发出一声惊呼:“找到了!这根主承重链!有……有被酸液腐蚀过的痕迹!已经非常脆弱了!我的天!这……这要是再晚发现一会儿……”

工程师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,在空旷的宴会厅里回荡,清晰地传到了隔壁竖着耳朵的宾客耳中。

刹那间,整个华懋饭店仿佛都安静了。

偏厅里死一般的寂静,随后爆发出更大的嗡嗡的议论声!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骇然!

真的!那小囡囡说的竟然是真的!那盏灯真的有问题!如果不是她当众喊破,如果不是陆擎州坚持检查,那么等到寿宴高潮,宾客齐聚灯下时……

想到那可能的后果,沈柏年脸色煞白,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衬里!他踉跄几步,扶着桌子才站稳,再看向我时,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丝毫愠怒,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!

他快步走到我和陆擎州面前,声音还在发颤:“陆督军!小小姐!救命之恩!沈某……沈某没齿难忘!”他对着我,这个三岁多的小囡囡,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!

这一幕,透过偏厅敞开的门,被所有上海滩的头面人物看在眼里。

“闸北姜家小囡囡”这个名字,连同她那双仿佛能洞悉生死祸福的眼睛,在这一夜,真正意义上,震撼了整个上海滩的上流社会!

之前或许还有人心存疑虑,觉得是巧合,是陆擎州的刻意炒作。但今夜,在这众目睽睽之下,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,我的“预言”被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证实了!

寿宴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,成了一场惊魂未定的答谢宴。沈柏年对陆擎州和我感激涕零,之前那些看笑话、觉得晦气的人,此刻看我的眼神全都变了,充满了敬畏、好奇,以及一种火热的、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的复杂情绪。

回去的车上,陆擎州依旧沉默。但我知道,今晚之后,我在他手中的“价值”,又提升了无数倍。我不再仅仅是一件秘密武器,而是成了他公开握在手中,足以震慑整个上海滩的一张“王牌”。

车子驶过外滩,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万国建筑群,和黑暗中奔流不息的黄浦江,我靠在柔软的座椅上,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。

我知道,从今夜起,我再也回不去那个闸北的棚户区,再也过不回普通小囡囡的生活了。

我被推到了这个时代,这座城市,最耀眼,也最危险的聚光灯下。

而脑子里的“生死簿”系统,依旧安静地悬浮着,等待着下一次,不知会指向何人,会掀起何等风浪的……死亡预告。

陆擎州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响起,低沉而肯定:

“做得很好。”

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预言了危险,还是指我配合他,成功地在上海滩顶层圈子里,立下了这骇人听闻的“威信”。

我只知道,我和这个叫陆擎州的督军,以及这座名为上海滩的欲望都市,已经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。

前方的路,注定不会平坦。

车子在夜色中平稳行驶,窗外的霓虹流光像抓不住的梦。我靠在柔软的座椅上,眼皮沉得抬不起来,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沈柏年塞给我的一块用金箔纸包着的、据说是比利时来的巧克力。

陆擎州没有说话,车厢里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。他靠在另一侧,闭着眼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,像是在思考什么。今晚之后,上海滩这潭深水,算是被我这颗小石子,彻底搅动了。

第二天,“闸北小囡囡一语惊破坠灯杀局,沈大会长死里逃生”的消息,不出所料地占据了上海各大报纸的头版。记者们用尽渲染之词,将我描述得如同妖孽再世,又将陆擎州塑造成了洞察先机、沉稳果断的护佑者。我们居住的那栋小洋楼外,蹲守的记者和好奇的人群更多了,甚至还有几个扛着笨重照相机的洋记者。

陆擎州加强了守卫,不许任何人靠近。但他并没有阻止消息的传播,相反,他似乎乐于见到这种效果。

他开始更频繁地带着我出入一些场合。有时是去督军府,他处理公务时,就让我在旁边的休息室里玩,偶尔会有穿着军装或者长衫的人“恰好”进来,逗我说几句话,问些看似无心的问题。比如“小囡囡,你看伯伯我最近气色怎么样?”或者“叔叔想去做一笔买卖,你觉得能成吗?”

我大多时候只是眨着眼睛看着他们,不吭声。脑子里的面板时灵时不灵,有时会跳出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,有时则一片空白。陆擎州教过我,不想说或者看不清的时候,就摇头。

渐渐地,一些人失望而去,但也有些人,在我某次无意中指出他秘书口袋里揣着不属于他的怀表后(那秘书当天就被陆擎州清退了),对我更加信服,甚至偷偷塞钱或者首饰给奶奶,想求个“金口玉言”。

陆擎州对这一切冷眼旁观,只在一次某个纱厂老板想用重金求我一句“工厂大火已消”的吉利话时,他才冷冷开口:“她的嘴,不是用来给你保财的。”那老板吓得面如土色,连滚爬爬地走了。

我知道,陆擎州在筛选,也在立规矩。他在告诉所有人,我这把“刀”,握在他手里,指向哪里,由他说了算。

这天下午,陆擎州带我去参加一个由几个外国商会联合举办的酒会,地点在装饰得极具异域风情的汇中饭店。他似乎想让我在这些洋人面前也“露露脸”。

酒会上,金发碧眼的洋人更多,他们说着叽里呱啦的我听不懂的话,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,像在看动物园里的新奇动物。一个穿着和服、留着仁丹胡的东洋人,端着酒杯走过来,用生硬的中文对陆擎州说:“陆督军,这位就是那位神奇的姜小姐?真是……百闻不如一见。”

他笑眯眯的,眼睛眯成两条缝,看起来很和善。但我脑子里的罗盘(生死簿系统似乎兼具了一点预警功能)却微微刺痛了一下,面板信息浮现,带着一丝干扰的杂音:【佐藤一郎,日本商会理事……阳寿剩余:11年……死因:……(信息受强烈意念干扰,读取模糊)……】

这个东洋伯伯,有点不对劲。他身上有种让我不舒服的感觉,不像杜明生那样的凶煞,也不像张永昌那样的衰败,而是一种……黏腻的,藏在笑容下面的冰冷。

佐藤弯下腰,试图摸我的头,用诱哄的语气说:“小朋友,告诉叔叔,你觉得上海……好不好玩啊?”

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,躲到了陆擎州腿后,只露出半张脸看着他,没说话。

陆擎州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,隔开了佐藤的手,语气平淡:“佐藤先生,小孩子怕生。”

佐藤呵呵笑了两声,直起身,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,又很快被笑容掩盖:“理解,理解。陆督军,关于码头的那批货物……”

他们开始谈起我听不懂的公事。我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,目光扫过觥筹交错的人群,忽然,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是之前跟在杜明生身边的一个手下,好像叫阿强?杜明生死后,青帮四分五裂,他怎么混进这里来了?

而且,我脑子里的面板再次自动弹出关于他的信息:【赵阿强,青帮成员,阳寿剩余:15分钟……死因:枪杀……地点:汇中饭店后巷。】

十五分钟?枪杀?在这里?

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!下意识地抓紧了陆擎州的裤腿。

陆擎州正与佐藤周旋,感觉到我的异样,低头看了我一眼。

我急得不行,又不敢大声说,只好踮起脚尖,使劲拽他的衣服,想让他弯下腰来。

陆擎州皱了皱眉,对佐藤说了句“失陪”,然后顺势蹲下身,做出整理我衣领的样子。

我立刻凑到他耳边,用气声飞快地说:“陆叔叔,那边,那个黑衣服的叔叔……杜伯伯以前的人……他……他马上就要死了!在后巷!有人要开枪打他!”

陆擎州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。他顺着我示意的方向,极快地瞥了那个正低头喝酒、毫无所觉的阿强一眼。

他没有问“你怎么知道”,也没有丝毫犹豫,直接对一直跟在身后不远处的副官使了个眼色,低声迅速吩咐了几句。

那副官脸色一凛,立刻点头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宴会厅。

陆擎州站起身,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,继续与佐藤虚与委蛇。

大约过了十来分钟,酒会正酣时,外面隐约传来一声闷响,像是汽车爆胎,又像是别的什么,很快就被厅内的音乐和谈笑声掩盖了。

过了一会儿,副官去而复返,对着陆擎州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。

陆擎州面色如常。

直到酒会结束,我们坐车离开,副官才在车上低声汇报:“督军,查清楚了。赵阿强在饭店后巷被灭口,对方用的是装了消音器的手枪。我们的人晚了一步,没抓到杀手,但从现场看,手法很干净,像是……专业人士。”

陆擎州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,看不出喜怒。

我坐在旁边,心里却怦怦直跳。又……又说中了。而且这次,是发生在我眼前,距离如此之近。

“怕吗?”陆擎州忽然开口,声音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有些低沉。

我愣了一下,老实地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怕那种死亡逼近的感觉,但又好像……有点习惯了这种“预知”带来的冲击。

陆擎州转过头,看着我,夜色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:“在这个地方,死亡是常态。你能看见它,是幸运,也是不幸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带着一丝冷酷的意味,“好好用你的眼睛,它能让你活下去,也能……让很多人活不下去。”

他的话像冰块一样砸在我心上。我似懂非懂,但隐约明白,我这双能看见“生死”的眼睛,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福气或厄运,它成了这上海滩权力棋局中,一枚重量惊人的棋子。

而执棋的人,是陆擎州。

几天后,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通过层层关系,辗转递话想见我一面——是法租界巡捕房的总探长,黄金荣的门生,陈连山。他派人送来的帖子上,语气极为客气,甚至带着一丝恳求,说他老母亲病重,群医束手,听闻姜小姐有异术,想请我去“看看”,无论结果如何,必有重谢。

陆擎州拿着帖子,沉吟了片刻,问我:“你想去吗?”

我摇了摇头。我只会看人怎么死,又不会看病。而且,那陈探长头顶的面板显示他还有十几年好活,但他周身的气场让我觉得不舒服,罗盘指向他时也有些滞涩,不像好人。

陆擎州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,他把帖子扔到一边,对副官说:“回了他。就说小姐年纪小,受不得惊扰,让他另请高明。”

他看着我,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:“你现在是上海滩最灵的‘香饽饽’,但不是谁想请就能请的。”

我懵懂地点点头。

但我知道,拒绝了一个陈连山,还会有张连山、李连山。我这双眼睛,注定不得清静了。

果然,没过多久,连法国领事馆的人都隐约透露出想见见我的意思。陆擎州这次没有直接回绝,只是态度暧昧地拖延着。

我感觉到,一张更大、更复杂的网,正缓缓向我笼罩过来。而网的中心,不只是上海滩的各方势力,甚至牵扯到了那些盘踞在租界里的洋大人。

陆擎州把我抱到窗边,指着外面那片在夜色中闪烁着靡丽灯火的、如同巨兽般的城市,声音低沉而充满野心:

“满丫头,你看,这上海滩很大,水很深。但有叔叔在,你这双眼睛,能看到多远,咱们的船,就能开多远。”

我望着窗外,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。

我这艘不由自己掌控的小船,已经被绑在了陆擎州这艘巨大的战舰上,驶向了未知的、注定波澜壮阔的深水区。

陆擎州的话像一颗种子,在我小小的心里埋下了不安。我看得见别人的生死,却看不清自己在这艘大船上,最终会漂向何方。

法国领事馆那边的邀约,陆擎州终究没有立刻答应,但也没有完全回绝,只推说我年纪小,需要准备。我知道,他在待价而沽,或者说,在评估与洋人打交道可能带来的风险与收益。

日子看似恢复了短暂的平静。我依旧住在那栋守卫森严的小洋楼里,偶尔被陆擎州带出去“见世面”,应付那些或敬畏或试探的目光。我的“生死簿”系统依旧时灵时不灵,有时能清晰预见某个小官员因贪污被查,有时对某些大人物却只能看到一片迷雾。

直到一个雨夜。

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,外面电闪雷鸣。奶奶已经睡下,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,被雷声惊得有些睡不着。忽然,脑子里的面板毫无征兆地疯狂闪烁起来,红色的警示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!

【紧急预警!高浓度恶意接近!目标:姜满!威胁等级:高!】

几乎在面板警示的同时,我意识里的那个小罗盘指针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,猛地指向了窗外院墙的方向,并且剧烈颤抖,发出只有我能感知到的尖锐嗡鸣!

有人!带着很坏的念头来了!

我吓得心脏骤停,猛地从床上坐起来,想喊,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,发不出声音。

就在这时,楼下传来了几声极其短促沉闷的声响,像是装了消音器的枪声!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和几声压抑的闷哼!

是守卫!

我浑身冰凉,缩在床角,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。

房间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缝。不是奶奶,也不是熟悉的副官。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、蒙着脸、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睛的身影,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!他手里握着一把闪着幽光的匕首,目光直接锁定了床上的我!

他是来杀我的!
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,我张大了嘴,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
那黑衣人动作极快,几步就跨到床前,举起匕首,毫不犹豫地朝着我心口的位置狠狠刺下!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
“砰!”

一声清脆的枪响,打破了雨夜的死寂!

子弹从窗外射入,精准地打在了黑衣人持刀的手腕上!匕首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
黑衣人闷哼一声,反应极快地就地一滚,想从门口突围。

但已经晚了。

房间灯“啪”地一声被打开,陆擎州带着几名持枪的亲兵冲了进来,枪口齐刷刷对准了那个受伤的黑衣人。陆擎州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,他看也没看那黑衣人,先一步走到床边,将我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了起来。

“没事了。”他的声音依旧平稳,但我能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,肌肉绷得很紧。

我死死抓着他的衣襟,把脸埋在他冰凉的肩章上,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。

那名黑衣人见突围无望,眼神一狠,似乎想咬碎口中的什么。

“卸了他的下巴!”陆擎州冷声下令。

一个亲兵动作迅捷地上前,咔哒一声,利落地卸掉了黑衣人的下巴,防止他服毒自尽。

楼下的战斗也已经结束,几名偷袭者全部被击毙或制服,但我们这边也损失了两名守卫。

“查!”陆擎州只丢下一个字,抱着我,大步离开了这个充满了血腥气的房间。

这一夜,小洋楼灯火通明,气氛肃杀。陆擎州亲自坐镇,审讯那个活口。我被他安置在隔壁房间,由奶奶陪着,但他没有离开这栋楼。

后半夜,副官进来汇报,声音压得很低,但我还是隐约听到了几个词:“……日本人……特高课……灭口……”

是那些东洋人!他们不想我再“看”到更多,或者,想除掉陆擎州手中的这张“王牌”!

陆擎州听完汇报,许久没有说话。窗外的雨还在下,淅淅沥沥,敲打着紧张凝滞的空气。

第二天,上海滩看似一切如常,但暗地里的风波却骤然加剧。陆擎州以追查刺杀督军府要员(指我)的名义,出动军队,雷厉风行地查封了日本商会的两处产业,抓捕了几个明面上的负责人,态度强硬至极。日本领事馆提出强烈抗议,双方在外交层面上展开了激烈的交锋。

与此同时,关于我被日本特工刺杀未遂的消息,也不知被谁有意地泄露了出去,再次将我推上了风口浪尖。这一次,不再是单纯的“邪门”或“神奇”,而是沾染了国际政治博弈的血腥色彩。

有人拍手称快,觉得陆擎州打了东洋人的脸;有人忧心忡忡,担心引发更大的冲突;也有人冷眼旁观,想看这场戏如何收场。

而我,在经过那惊魂一夜后,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。

我依然会害怕,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被那一夜淬炼过,多了一丝麻木的冷静。我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周围的一切,观察陆擎州的神色,观察每一个靠近我的人。我脑子里的“生死簿”系统似乎也受到刺激,运转得比以前稍微顺畅了一些,虽然依旧时断时续,但提供的信息碎片更多了。

几天后,陆擎州带我去督军府。他在办公室里与几个心腹军官密谈,我就在外面的休息室玩一副新的七巧板。

这时,一个穿着中山装、戴着眼镜、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,他是督军府的机要秘书,姓王。他笑着蹲下身,帮我捡起一块掉落的木块,温和地说:“姜小姐,在玩七巧板啊?真聪明。”

我抬起头,看着他。

面板信息浮现:【王明远,督军府机要秘书,阳寿剩余:3小时28分……死因:车祸,被一辆失控的货运卡车撞飞……地点:霞飞路路口。】

又是死亡预告!而且就在今天!

我看着他脸上温和无害的笑容,又想起陆擎州曾经说过,督军府里有内鬼,上次我的行踪可能就是被泄露出去的……
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
王秘书把木块递给我,站起身,似乎准备离开。

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内鬼,但我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。一种说不清是怜悯,还是想验证什么的心态,让我在他转身时,鬼使神差地开口:

“王伯伯。”

王秘书停下脚步,回头看我,脸上依旧带着笑:“姜小姐,还有什么吩咐?”

我看着他,用小手指指了指窗外霞飞路的大致方向,声音不大,但很清晰:“你等下……不要去那条有很多商店的马路……有……有很大很大的车,会撞到你……”

王秘书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,瞳孔微微收缩,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慌,但很快被他用干笑掩盖过去:“呵……呵呵,姜小姐真会开玩笑……伯伯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

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,快步离开了休息室。

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,心里乱糟糟的。

约莫三个多小时后,副官步履匆匆地走进陆擎州的办公室,低声汇报了什么。我透过门缝,看到陆擎州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
过了一会儿,他把我叫进去,办公室里没有别人。

“王明远死了。”陆擎州看着我,眼神锐利,“在霞飞路口,被一辆突然失控的卡车撞了,当场毙命。和你之前说的一样。”

我低着头,没说话。

“你提醒过他?”陆擎州问。

我点了点头。

“为什么?”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。

我抬起头,看着他,小声说:“我……我看见他会死……而且,他刚才笑的时候,罗盘……动了一下。”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。

陆擎州沉默了片刻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。我知道,王明远的死,坐实了他内鬼的身份,也再次证明了我这双眼睛的“价值”——不仅能预知生死,甚至能一定程度上,分辨忠奸善恶(或者说,对我怀有恶意的人)。

他转过身,走到我面前,蹲下身,平视着我的眼睛:“满丫头,你记住,在这个世界上,对某些人来说,活着是运气,死了是解脱。你不需要为他们的结局负责。你只需要,用好你的眼睛,看清楚,谁想让你活,谁想让你死。”

他的眼神深邃,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。

“至于那些东洋人……”他站起身,语气重新变得冷硬,“他们既然动了手,这事就没完。”

他摸了摸我的头,这次的动作,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温度。

“以后,跟紧我。”

我知道,经历了刺杀和内鬼事件后,我和陆擎州之间的关系,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。他不再仅仅将我视为一件好用的工具,多了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属于“保护者”的责任感。

而上海滩的这场狂风暴雨,因为我这双能窥见生死簿的眼睛,才刚刚拉开序幕。更大的阴谋,更危险的敌人,还在暗处虎视眈眈。

我这艘小船,在陆擎州这艘战舰的庇护下,被迫驶向了更加波涛汹涌的黑暗深海。

王明远的死,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,在督军府内部漾开无声的涟漪。表面上,陆擎州以“追查刺杀同谋”为由,进行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清洗,几个与王明远过往甚密、或行迹可疑的人被调离了关键岗位。暗地里,那股针对我和陆擎州的寒意,似乎暂时蛰伏了起来,但我知道,它并未消失。

陆擎州对我的看管更加严密,出入随行的护卫增加了一倍。他不再轻易带我去公开场合,更多时候,是让一些人到小洋楼来“见”我。这些人身份各异,有穿着绸衫的帮派元老,有一脸精明的商界闻人,甚至还有两个穿着旧长衫、像是教书先生模样的人,由陆擎州亲自陪着,态度颇为客气。

他们问的问题也千奇百怪。帮派元老想知道对头下一步的动作;商人关心股市汇市的波动;而那两个教书先生,问的却是些关于时局、关于北方战事走向的宏大问题。有些问题,我的“生死簿”能给出模糊的指向,比如某个对头即将因为一笔烟土生意栽跟头;有些则一片混沌,比如战争的胜负,面板上只有翻滚的迷雾和干扰的杂音。

陆擎州并不强求,他似乎也在摸索我这能力的边界。他更像一个耐心的考古学家,小心翼翼地发掘着我这块“活化石”的价值。

这天傍晚,霞光给花园里的西式凉亭镀上了一层暖金色。陆擎州难得清闲,坐在亭子里看一份文件,我则在几步远的地方,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。

一个穿着崭新军装、肩章上带着尉官标识的年轻军官,被副官引着,快步走进花园。他叫周怀安,是陆擎州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军官,据说很有能力,也很得信任。他是来送一份紧急军报的。

周怀安向陆擎州敬礼,递上文件,身姿挺拔,眼神明亮,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。

陆擎州接过文件,低头翻阅。

我的目光,却被周怀安吸引了过去。不是因为他英俊,而是因为,就在他踏入凉亭范围的那一刻,我脑子里的面板再次不受控制地弹了出来,这一次,信息异常清晰,甚至带着一丝刺眼的红光:

【周怀安,陆军上尉,阳寿剩余:1小时47分……死因:暗杀,颈部中刀……地点:返回军营途中的吉庆里巷口。】

又一个!而且时间如此紧迫!

我手里的树枝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
陆擎州抬起头,先看了我一眼,然后目光转向正准备告辞的周怀安。

周怀安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,他对我友好地笑了笑,露出两颗虎牙:“姜小姐?”

我看着他年轻而充满生命力的脸庞,想到一个多小时後,他就要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,躺在肮脏的巷子里,喉咙被割开……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

我站起身,走到陆擎州身边,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。

陆擎州放下文件,低头看我,用眼神询问。

我看了看周怀安,又看了看陆擎州,小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恐惧,声音带着哭腔:“陆叔叔……周哥哥……他不能走……有人……有人在那个有牌坊的巷子口等着他……要用刀……划他的脖子……”

我说着,还用自己的小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。

周怀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。他显然也听过我的“名声”。

陆擎州的脸色沉了下来。他盯着周怀安,眼神锐利如鹰隼,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。周怀安是他颇为看重的手下,掌管着一部分城防调动,如果他出事……

“督军!我……”周怀安声音发紧,想辩解什么。

陆擎州抬手止住了他,没有立刻下结论,而是转向我,语气放缓:“满丫头,你看清楚了?是吉庆里巷口?”

我用力点头,面板上的地点信息就是这里。

陆擎州沉吟片刻,对副官下令:“立刻带一队人,便装去吉庆里巷口附近布控,发现任何可疑人格杀勿论!记住,要活的舌头!”

“是!”副官领命,快步离去。

他又对周怀安道:“你暂时留在这里,哪里都不要去。”

周怀安额角渗出了冷汗,立正应道:“是!督军!”

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,花园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陆擎州继续看着文件,但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敲击桌面。周怀安笔直地站在一旁,眼神却不时飘向院外,身体紧绷。我则坐在石凳上,看着面板上周怀安的阳寿倒计时一分一秒地减少,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
当时钟指向面板预言的死亡时间点时,外面隐约传来了一阵骚动,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,但很快又平息下去。

又过了约莫一刻钟,副官回来了,身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硝烟味和血腥气。他快步走到陆擎州身边,低声汇报:“督军,抓到了两个。是‘黑龙会’的人,他们埋伏在吉庆里巷口,身上带了淬毒的匕首,目标明确,就是周上尉。我们的人动手快,没给他们自杀的机会。”

陆擎州眼中寒光一闪:“黑龙会……”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周怀安,“审!撬开他们的嘴!”

“已经在审了!”副官答道。

周怀安直到此时,才仿佛虚脱般,微微晃了一下,他看向我的眼神,充满了后怕和难以置信的感激。

陆擎州挥挥手,让他先下去休息。

花园里又只剩下我和陆擎州。

晚风吹过,带着一丝凉意。

陆擎州走到我面前,蹲下身,看着我,目光复杂。他伸出手,似乎想摸摸我的头,但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
“你又救了一个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但你想过没有,为什么是周怀安?他只是一个上尉。”

我茫然地摇了摇头。

“因为他手里握着今晚一部分城防巡逻的调度口令。”陆擎州的声音冷了下去,“有人不想他活着回去安排巡逻,或者说,想利用他的死,制造混乱,方便他们做别的事情。”

我似懂非懂。

“你的眼睛,看到的不仅仅是死亡。”陆擎州看着我,眼神深邃,“它像一盏灯,照出了藏在黑暗里的虫子。但灯光越亮,吸引来的飞蛾,也可能越多,越凶猛。”

他站起身,看着西边最后一抹晚霞被夜色吞噬。

“看来,有人已经等不及了。”

第二天,上海滩再次震动。

陆擎州以“勾结日本黑龙会,阴谋破坏上海治安”为由,出动军队,以雷霆万钧之势,捣毁了青帮残余势力中与日本人往来密切的几个堂口,抓捕了数十人,其中包括两位颇有声望的长老。同时,军队强行接管了部分由日本人暗中控制的码头和仓库区,与驻守的日本浪人发生了小规模冲突,双方各有伤亡。

这一次,陆擎州的行动前所未有的强硬和直接,几乎是撕破了脸皮。

日本领事馆提出了最强烈的抗议,报纸上充满了双方互相指责的激烈言辞,黄浦江上的日本军舰甚至开始了实弹演习,战争的阴云瞬间笼罩了整个上海滩。

租界里的洋大人们也坐不住了,纷纷出面调停,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局势。

我住的小洋楼,气氛更加紧张,守卫增加了三倍不止,几乎是五步一岗,十步一哨。奶奶整天提心吊胆,烧香拜佛。

陆擎州变得异常忙碌,很少再回小洋楼,即使回来,也是满身疲惫,带着浓重的烟味。

我知道,这场因我而起的、或者说,因我这双眼睛照出的黑暗而引爆的风暴,已经席卷了整个上海。

我这盏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“灯”,照亮了魑魅魍魉,也引来了滔天巨浪。

一天夜里,陆擎州回来了,他屏退左右,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没有开灯,只有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。

我穿着睡衣,抱着布老虎,悄悄走到客厅门口。

他察觉到了,没有回头,只是沙哑地开口:“满丫头,怕吗?”

我点点头,又想起他背对着我看不见,小声说:“怕。”

他沉默了片刻,深吸了一口烟,缓缓吐出:“我也怕。”

我愣住了。无所不能的陆督军,也会怕?

“我怕这上海滩守不住,怕这身后的土地和百姓,沦为焦土。”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,“但现在,我没得选。他们把你推到了我面前,把这双眼睛送到了我手里,我就必须用到底。”

他掐灭了烟头,转过身,在黑暗中看向我所在的方向。

“满丫头,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有一天叔叔需要你用你的眼睛,去看一件非常危险,可能会让你我都万劫不复的事情……你愿意吗?”

他的声音里,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,近乎孤注一掷的郑重。

我看着黑暗中他模糊的轮廓,感受着这座城市的紧张与不安,想起了黄浦江的冰冷,想起了坠落的吊灯,想起了周怀安哥哥苍白的脸……

我抱紧了怀里的布老虎,用尽力气,清晰地说道:

“丫丫不怕。丫丫帮叔叔。”

黑暗中,我似乎听到他极轻地、如释重负地,叹了一口气。

黑暗中,陆擎州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,像一片羽毛,轻轻落在我心上,却带着千钧的重量。我说了“不怕”,但攥着布老虎的手心,却沁出了冰凉的汗。

他没有再多说什么,只是走过来,大手在我头顶停留了片刻,然后转身,踏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。军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,一步步,像是踏在某种命运的鼓点上。

接下来的日子,空气里弥漫的火药味几乎肉眼可见。报纸上天天都是双方剑拔弩张的新闻,租界里巡逻的万国商团士兵数量明显增多,黄浦江上日本军舰的汽笛声也变得频繁而刺耳。寻常百姓步履匆匆,脸上带着惶然,连弄堂里的麻将声都稀疏了不少。

陆擎州几乎不见踪影,偶尔深夜回来,也是满身疲惫,眼窝深陷,身上带着浓烈的烟草和……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他不再问我看到了什么,但看我的眼神,却比以前更加复杂,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决定胜负的、威力巨大却也极度危险的武器。

我知道,他在等。等一个时机,或者等一个需要我这双眼睛去“看”的、那个“万劫不复”的时刻。

这天下午,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。副官突然来到小洋楼,不是接我出去,而是请奶奶和我立刻收拾少量必需品,准备转移。

“督军命令,此地已不安全,请二位即刻随我前往新的安全屋。”副官的语气不容置疑,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。

奶奶吓得脸色发白,连连念佛。我心里也咯噔一下,知道最坏的情况可能要来了。

我们没有坐往常那辆显眼的轿车,而是被塞进了一辆看起来普普通通、甚至有些破旧的货运篷车里,车厢里堆着些杂物,空气浑浊。车子没有开往租界或者其他繁华区域,反而七拐八绕,朝着更加破败、鱼龙混杂的闸北区深处驶去。

最终,车子在一个挂着“广福记杂货”招牌的、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铺面后门停下。我们被迅速带进店内,穿过堆满货品的狭窄过道,下了几级台阶,进入了一个隐藏在地下的、阴暗潮湿的密室。

这里只有一张木板床,一张旧桌子,两把椅子,空气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。唯一的亮光来自桌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。

“委屈老夫人和小姐暂时在此歇息,没有命令,千万不要出去,也不要发出声响。”副官交代完,便匆匆离开,从外面锁上了门。

密室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。奶奶紧紧搂着我,身体还在微微发抖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几个小时,也许只有片刻,密室外传来了开锁的声音。

门被推开,进来的不是副官,而是陆擎州。

他换下了一身戎装,穿着深色的普通棉布长衫,头上压着一顶旧毡帽,脸上甚至刻意抹了些灰土,看起来像个奔波劳碌的小商人。但那双眼睛里的锐气和疲惫,却无法掩盖。

他反手关上门,走到桌边,煤油灯的光晕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。

“外面情况怎么样?”奶奶颤声问。

陆擎州摇了摇头,声音低沉沙哑:“日本人借口士兵失踪,今晨开始炮击闸北。十九路军已经跟他们交上火了。”

打仗了!真的打起来了!
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虽然早有预感,但亲耳听到,还是被巨大的恐慌攫住。炮击……那会是怎样可怕的景象?

“这里……安全吗?”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
“这里是目前我能找到的,相对最隐蔽的地方之一。日本人一时半会儿打不到这里,但他们的特务和浪人肯定会趁机作乱。”陆擎州的目光转向我,那目光沉重得像铅块,“满丫头,现在,叔叔需要你帮忙‘看’一件事。”

来了。那个“万劫不复”的时刻。

我仰头看着他,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。

陆擎州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、有些发黄的纸,在桌上摊开。那是一张手绘的、极其简略的上海地图,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一些箭头和符号。

“这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可能登陆的几个地点,和我们预设的防御阵地。”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几个点划过,最终停留在靠近虹口的一片区域,那里用红笔重重地圈了起来,“这里,汇山码头附近,是我们的一个核心弹药库和临时指挥所。日本人很可能已经盯上了这里。”

他的手指用力点在那个红圈上,目光灼灼地看着我:“满丫头,集中精神,‘看’这里!看看未来一天,不,未来几个小时内,这里会发生什么?会不会被攻击?如果会,从哪里来?什么时候?”

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切。

我被他话语里透露出的紧张和地图上那刺目的红圈震慑住了。弹药库……指挥所……如果这里被毁,那前线的士兵……

我用力闭上眼睛,努力摒除杂念,将所有精神都集中向脑海中那个代表着“生死簿”系统的光团和罗盘。我“想着”汇山码头,想着那个红圈标注的地方。

起初,眼前只有一片混乱的黑暗和噪音,像是信号不良的收音机。各种杂乱的信息碎片冲撞着——士兵声嘶力竭的呐喊,炮弹尖锐的呼啸,建筑物倒塌的轰鸣,还有无数模糊的、带着惊恐和绝望的人脸……

我头痛欲裂,小脸皱成了一团,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。

“慢慢来,别急,只看那个地方……”陆擎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引导的力量。

我咬紧牙关,努力在那片信息的狂潮中,捕捉与“汇山码头”、“弹药库”相关的线索。

渐渐地,一些模糊的画面开始凝聚——

【……夜色……微弱的水声……不是黄浦江主流,像是某条支流河道……几条黑影,如同鬼魅般从水中悄然上岸……他们穿着深色的、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紧身衣,动作迅捷如狸猫……手里拿着不是长枪,而是短小的、闪着幽光的奇怪器械和包裹……】 【……方位……东南方向……靠近一个废弃的小货运栈桥……】 【……时间……天快亮的时候,大约是……卯时初(凌晨5点左右)……】 【……结果……弹药库一侧围墙被炸开缺口……引发连环殉爆……火光冲天……】

画面破碎而跳跃,但关键的信息——偷袭方式(水下)、大致方位(东南废弃栈桥)、时间(凌晨五点)、结果(弹药库被炸)——却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。

我猛地睁开眼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浑身虚脱,像是刚跑完一场极其漫长的路。

“看……看到了……”我声音嘶哑,带着哭腔,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那种强行窥视“未来”带来的精神上的巨大负荷,“有人……从水里……从东南面那个坏掉的木头桥那里……天快亮的时候……爬上来……他们拿的东西……会响……然后……然后那个放子弹的地方……就炸了……好大的火……”

我断断续续,用我能组织起的最清晰的语言,将看到的片段描述了出来。

陆擎州的脸色,在我描述的过程中,变得越来越冷峻,眼神却亮得骇人!他一把抓过地图,手指精准地落在了我描述的东南方位,那里确实有一个标记着“废弃”的小栈桥!

“水下渗透……小型爆破装置……目标是引发殉爆……”他低声重复着关键词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
他猛地抬头,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震惊,以及一种绝处逢生的锐利光芒!

“卯时初……还有不到四个小时!”他看了一眼怀表,霍然起身!

他没有丝毫犹豫,甚至来不及对我说一句安抚的话,立刻打开密室门,对守在外面的副官急速下达了一连串命令,声音又快又低,带着铁与血的味道:“立刻传令!抽调二营一连,携带轻重武器,秘密运动至汇山码头东南废弃栈桥区域设伏!通知弹药库守军,提高警戒至最高级别,尤其是东南侧围墙!发现任何可疑人员,无需警告,直接开枪!再派一队水性好的,沿那段河道上下游搜索,看看有没有接应的船只!”

“是!督军!”副官领命,脚步声迅速远去。

陆擎州重新关上门,背对着我们,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,肩膀绷得紧紧的。密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人粗重的呼吸声。

时间,在压抑的寂静中,一分一秒地流逝。每一秒,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
奶奶紧紧抱着我,嘴里无声地念着佛。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。

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,只能根据陆擎州紧绷的背影和空气中无形的压力,来猜测那场围绕汇山码头的生死博弈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个小时,也许是两个小时……

突然,从遥远的方向,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极其密集、如同爆豆般的枪声!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沉闷的爆炸巨响!

声音传来的方向,正是汇山码头!

奶奶吓得浑身一哆嗦。我也屏住了呼吸。

陆擎州猛地转过身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但那双眼睛,在跳动的煤油灯光下,亮得如同烧红的炭火!

枪声和爆炸声持续了不到十分钟,便渐渐平息下去。

又过了仿佛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,密室外终于再次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开锁声。

副官推门而入,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,但更多的是兴奋和敬畏!

“督军!抓住了!按您指示的地点设伏,果然在天蒙蒙亮时,截住了七名企图从水下渗透、携带烈性炸药试图炸毁弹药库的日本特工!击毙四人,活捉三人!我方仅两人轻伤!弹药库安然无恙!”

副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,他看向蜷缩在奶奶怀里的我,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!

“要不是……要不是姜小姐提前预警,后果不堪设想!”

陆擎州长长地、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,那紧绷如石的肩膀,终于微微松弛下来。他走到桌边,拿起水壶,仰头灌了几大口冷水。

然后,他走到我面前,蹲下身。

这一次,他没有再克制。他伸出那双布满薄茧、带着硝烟和冷冽气息的大手,轻轻捧住了我的小脸。

他的手掌很粗糙,却很稳,带着一种真实的温度。

“满丫头,”他看着我的眼睛,声音低沉而郑重,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、近乎誓言般的力度:

“你救了成千上万弟兄的命,你守住了上海滩的一道防线。”

“从今天起,只要有我陆擎州在,这上海滩,就没人能动你分毫。”

煤油灯的光,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,映照出我苍白却异常清晰的小小倒影。

我知道,从这一刻起,我和他的命运,才真正地、彻底地捆绑在了一起。

而这双窥见生死簿的眼睛,也注定将在这血与火交织的乱世之中,看到更多,卷入更深。

汇山码头的那场夜袭,像一块投入滚油的水,让本已沸腾的上海滩彻底炸开了锅。日本方面对特工队全军覆没、阴谋败露暴跳如雷,在报纸和外交渠道上发出更疯狂的叫嚣,前线炮火也更加猛烈。但十九路军和随后赶来增援的第五军将士,因为弹药库得以保全,士气大振,顶着敌人的狂轰滥炸,硬是在闸北、江湾、吴淞一线,筑起了一道血肉长城,将日军死死挡在了外面。

我和奶奶依旧藏身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杂货铺密室里,但待遇已然不同。每天有人准时送来干净的食物和饮水,甚至还有一小碟难得的水果。陆擎州没有再露面,他显然已经身处最前线。但副官会定期过来,简短地告知外面的战况,语气里带着对前线的忧心,看向我的眼神,却比以前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。

我知道,我那“一眼定乾坤”的“战绩”,已经在他这些核心部下心中,奠定了无可动摇的地位。

战事陷入了残酷的拉锯。每天都能听到远处隆隆的炮声,有时密集如擂鼓,震得密室顶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。报纸(副官偶尔会带进来)上的消息好坏参半,时而我军英勇击退敌人数次进攻,时而某处阵地失守,将士全部殉国。每一个数字背后,都是活生生的人命。

我的“生死簿”系统,在这种国战级别的巨大动荡面前,似乎也变得有些力不从心。它依旧能捕捉到一些个人的、局部的生死片段,比如某个连长会在明天的反冲锋中牺牲,某个后勤官会在运送物资时被流弹击中……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,对于整个战局的走向,显得如此渺小。

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。我能看见近处的死亡,却看不清远方的胜利。

这天夜里,炮声似乎格外猛烈,仿佛天都要被震塌下来。我蜷在奶奶怀里,睡得极不安稳,梦里全是火光和惨叫。

突然,脑子里的面板再次疯狂闪烁起来,这一次,不再是针对某个人,而是覆盖了一片区域,信息混乱而庞杂,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不祥预感:

【区域性灾难预警!高能量聚集!目标区域:闸北、江湾结合部,我军主要防线!】 【侦测到……大规模……覆盖性炮火准备……】 【……毒气……疑似……芥子气……(信息受强烈干扰)……】 【……大量生命信号即将……集体湮灭……】

毒气?!芥子气?!

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,心脏狂跳,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衣!虽然我不完全明白那是什么,但“毒气”两个字,以及面板传递过来的那种令人窒息、皮肤仿佛都在灼烧的恐怖感觉,让我知道,有极其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!

“奶奶!奶奶!”我用力摇醒沉睡的奶奶,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,“炮!坏炮!会冒毒烟的炮!要来了!在……在叔叔们守着的地方!”

奶奶被我吓醒了,听到“毒烟”两个字,也是面无人色。这年头,谁没听过东洋人用毒气的传闻?

“快!快告诉陆叔叔!”奶奶的声音也在抖。

可是,怎么告诉?陆擎州在前线,副官也不知道何时会来。

就在我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,密室的门被敲响了,是约定好的暗号。

奶奶赶紧开门,来的果然是副官,他满脸烟尘,眼窝深陷,显然是刚从火线上下来。

“老夫人,小姐,督军让我来看看你们是否安好,另外……”他话没说完,就看到我惨白的小脸和惊惶的眼神。

“毒气!他们要放毒气!”我抓住副官的衣角,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,“在……在闸北和江湾中间的地方!好多好多绿色的烟!叔叔们……叔叔们会喘不过气,皮肤会烂掉!快!快让陆叔叔他们躲开!或者……或者弄湿布捂住鼻子和嘴!”

我把面板传递过来的恐怖感受和能想到的、听大人们说起过的、应对毒气的土法子一股脑地喊了出来。

副官的脸色瞬间剧变!作为军人,他比我们更清楚毒气的可怕!尤其是芥子气,那是沾上就烂,吸入就死的魔鬼!

他甚至来不及细问我是怎么“看”到的,军人的本能和对我的绝对信任,让他立刻做出了反应。

“我立刻去报告督军!请督军紧急下令防范和疏散!”副官的声音都变了调,他转身就要冲出去。

“等等!”奶奶忽然喊住他,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、脏兮兮的布包,塞给副官,“这……这是以前老辈人传下来的土方子,说是用大蒜汁、生姜汁混上浓茶水,浸湿布蒙面,或许……或许能挡一挡毒烟的凶煞之气……你……你带给督军,万一……万一有用呢……”

副官重重地点了点头,攥紧那个小小的布包,像攥着一线生机,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的黑暗和炮火声中。

那一夜,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。

外面的炮火声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,不再是单纯的狂轰滥炸,中间夹杂了更多急促、尖锐的哨子声,还有隐隐约约的、大规模的调动和呐喊声。

我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,默默祈祷着副官能及时赶到,祈祷着陆叔叔他们能来得及准备。

天快亮的时候,炮声渐渐稀疏下去。

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奶奶搂着我,我们都能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外面传来了熟悉的、却无比疲惫沉重的脚步声。

门被推开,进来的不是副官,而是陆擎州。

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泥泞和暗红色血渍的军装,脸上被硝烟熏得黢黑,嘴唇干裂,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,整个人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,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疲惫。

但他的腰杆,依旧挺得笔直。

他走进来,目光首先落在我身上。

“消息……送得及时。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,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,“防线后撤了五里,大部分弟兄……撤下来了。前沿阵地上……发现了日军遗留的毒气弹发射器……和你奶奶的土方子……救了不少来不及配发防毒面具的弟兄……”

他说得很慢,很艰难,但每一个字,都像重锤敲在我心上。

撤下来了……大部分……救了不少……

那就是说,还是有人……没能撤下来吗?

我看着陆擎州那双布满血丝、深不见底的眼睛,那里面除了疲惫,还有一种极力压抑的、巨大的悲怆和愤怒。

他没有再说细节,但我知道,那后撤的五里路上,一定铺满了来不及抢救的伤员和中了毒气痛苦死去的弟兄。那绿色的魔鬼烟雾,终究还是吞噬了很多生命。

陆擎州走到我面前,他没有蹲下,只是伸出手,用他那双沾着血污和泥土的、冰冷的手,极其轻柔地,摸了摸我的头顶。

他的动作很轻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。

“满丫头,”他看着我的眼睛,声音低沉而坚定,仿佛在立下一个血誓,“这笔血债,叔叔记下了。你看到的,听到的,感受到的……所有这一切,都不会白费。”

他收回手,转身,再次走向那扇通往外面血腥世界的大门。

在门口,他停顿了一下,没有回头,只说了一句:

“等着。叔叔带你,去看胜利的那一天。”

门在他身后关上,将他和外面的炮火声,一起隔绝。

密室里,只剩下煤油灯芯噼啪的微响,和我与奶奶沉重的呼吸。

我抱着膝盖,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,看着跳动的灯火,心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,只有沉甸甸的、如同这阴暗密室一般的压抑。

胜利……那一天,还会很远吗?

我这双眼睛,还要看到多少死亡,才能等到黎明?

陆擎州那句“带你去看胜利”,像黑暗中微弱却执拗的星火,支撑着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炮火连天、提心吊胆的日子。密室的生活枯燥而压抑,只有副官定期带来的消息,像一扇小小的窗户,让我窥见外面那个正在流血、却也正在战斗的世界。

战事依旧惨烈。日军的进攻一波猛过一波,毒气弹、燃烧弹……各种惨无人道的手段层出不穷。十九路军和第五军的将士们,用血肉之躯顽强地抵抗着。我的“生死簿”系统依旧会在某些关键时刻,捕捉到一些零碎的预警——某处阵地即将被重点炮击,某个伪装成难民的间谍试图混入后勤队伍……这些信息通过副官及时传递出去,或多或少地挽回了一些损失,拯救了一些生命。

陆擎州来看我的次数屈指可少,每次都是来去匆匆,身上带着愈发浓重的硝烟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。但他眼神里的那团火,却从未熄灭,反而在血与火的淬炼中,燃烧得更加炽烈。他不再问我具体“看”到什么,更像是在确认我这盏“灯”是否还亮着。

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淌,从寒冬进入早春,又从早春步入初夏。闸北的残垣断壁间,野草在炮火翻犁过的焦土上,倔强地冒出了新绿。

这天傍晚,副官再次来到密室,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、混合着激动、疲惫和难以置信的神情。

“小姐!老夫人!”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,“停了!炮声停了!”

奶奶手中的念珠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
我猛地抬起头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。

“日本人……日本人投降了?!”奶奶颤声问,几乎不敢置信。

“不是全面投降,”副官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,“是停战协定!在国际调停下,双方签署了停战协定!日军……日军要撤出上海了!”

停战了!虽然不是最终的胜利,但肆虐了数月、将上海滩变成炼狱的战火,终于暂时停歇了!

巨大的、迟来的狂喜和虚脱感,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。我靠在奶奶怀里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,不是为了自己,是为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叔叔伯伯,为了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,终于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。

几天后,我和奶奶被接出了那间待了数月之久的阴暗密室,重新回到了那栋位于法租界边缘的小洋楼。楼外的守卫依旧森严,但空气中那股无处不在的硝烟味和紧张感,已然淡去。

上海滩,正在一片废墟和悲怆中,艰难地尝试着愈合伤口,恢复生机。

陆擎州是在一个黄昏回来的。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戎装,胡子刮得干干净净,虽然眉宇间的疲惫依旧深刻,但那股属于胜利者的、内敛而锐利的气势,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盛。

他站在客厅的窗前,看着外面华灯初上的租界夜景,沉默了很久。

“我们守住了。”他最终开口,声音平静,却带着千钧之力,“用血,用命,守住了这片土地的最后尊严。”

他转过身,目光落在我身上:“这里面,有你的一份功劳,满丫头。”

我没有说话。功劳?我宁愿从来没有这双眼睛,宁愿从来没有见过那些死亡和惨状。

陆擎州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,他走到我面前,蹲下身,与我平视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看见死亡,不是一件愉快的事。但在这乱世,能看见,本身就是一种力量。你用它救了很多人,包括我。”

他顿了顿,眼神变得深邃起来:“战事停了,但上海滩的争斗,远未结束。日本人虽然暂时退却,但租界里的洋人,本地的各方势力,还有……来自上面的各种心思,博弈才刚刚开始。”

他伸出手,轻轻拂开我额前的一缕碎发,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和。

“满丫头,叔叔答应过你,要带你去看胜利。现在,这只是第一步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,“接下来,叔叔需要你留在我身边,用你的这双眼睛,帮我,也帮这座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城市,看清前路,避开更多的暗礁。”

他看着我的眼睛,像是在做一个郑重的邀请,也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。

“你愿意吗?”

我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、却仿佛能容纳整个上海滩风云的眼睛,想起了黄浦江的冰冷,想起了坠落的吊灯,想起了周怀安哥哥劫后余生的脸,想起了汇山码头的枪声,想起了那晚恐怖的毒气预警……这双眼睛,已经见证了太多的生死,背负了太多的沉重。

它让我失去了普通孩子的童年,却也让我与这座城市的命运,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。

我抬起头,迎上陆擎州的目光。经历了战火的洗礼,我似乎不再是那个只会害怕和哭泣的三岁小囡囡了。

我用力地点了点头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:

“嗯。丫丫帮叔叔。”

陆擎州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极淡、却真实的笑意。他站起身,重新望向窗外那片璀璨而复杂的灯火。

“好。”

一个月后,陆擎州以在淞沪抗战中“指挥若定、功勋卓著”为由,被南京国民政府正式任命为上海市市长,兼保安司令,总揽上海军政大权。权势之盛,一时无两。

就职典礼那天,冠盖云集,中外名流齐聚。陆擎州穿着笔挺的市长礼服,发表了铿锵有力的就职演说。而在他身侧,紧紧牵着他的手,一起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,是我——姜满。

记者们的闪光灯疯狂闪烁,捕捉着这意味深长的一幕。所有人都知道,这位新任的上海王,身边有一位能“窥探天机”的小女孩。

我没有看那些镜头,只是安静地站在陆擎州身边,看着台下那些神色各异的脸孔。脑子里的“生死簿”系统安静地悬浮着,罗盘的指针偶尔会随着某些人的靠近而轻微摆动。

我知道,新的征途,已经开始了。

和平的表象之下,是更加错综复杂的权力博弈、经济利益分配和各方势力的渗透。我这双眼睛,将成为陆擎州手中最隐秘也最犀利的武器,帮他在这片没有硝烟,却同样凶险的战场上,洞悉人心,扫除障碍。

陆擎州低下头,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:

“看,满丫头,这就是我们的上海。”

我握紧了他的手,望向远处外滩那依旧奔流不息的黄浦江。

江水浑浊,裹挟着泥沙与历史,沉默地流向未知的远方。

我这艘小小的、原本注定沉没的船,被时代的巨浪推搡着,绑在了陆擎州这艘强大的战舰上,驶过了血与火的考验,终于驶入了这片看似平静、实则暗流更急的水域。

未来会如何?这双眼睛还会看到什么?我不知道。

但我知道,从被扔进黄浦江的那天起,从绑定“生死簿”的那一刻起,我姜满的命运,就已注定与这座名为“上海滩”的欲望之城,生死相依,休戚与共。

而故事,还远未结束。

(全文终)
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1:53:19